▲宣威云南小炒肉
傅瑞华导语：
人在旅途，路途有弯有直、有平坦有坎坷，都得依道而行。走不过，是宿命；走过了，是风景。各色人等，五花八门，各有各的取舍，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风光迤逦，各有各的憋屈狼狈。因缘际会，各有轮回。这就是顺应了天道自然法则，犹如日月亘古，斗转星移。
作者的语言不循规蹈矩，不落俗套，有些久违的书卷味。文字表达如喝茶聊天，自带性格，也是风格，读着读着，就会有些嚼劲。
宣威夜饮曾节
某种程度上，他们算是实现了财务自由的人，因此，他们非常享受近年来的候鸟生活。他们冬天在广西北海避寒，夏天在云南抚仙湖避暑。他们有两家甚至在北海买了二手房，置办了冬日简易而温暖的固定居所。听说云南弥勒市冬夏两宜，夏天不太热，冬天不太冷，并且房价相当温和，于是积极筹划着要去弥勒市再买一套合适的二手房，方便应时移居。这次自驾出行，虽说是漫游性质，但是，目的地明确指向弥勒市。
一路上，他们洋溢着一种远离艰辛的快乐，不经意地一再表现出对花钱的痛快。他们总是夸张地叹道：哎呀，这么便宜！哎呀，这蓝莓比成都便宜多了！这李子这么好吃，才四块钱一斤！他们挂在口头上的趣儿话是，老子卡（社保卡）上的钱，上个月的都还没花完，这个月的又打进来了。他们反复品味李雪琴的段子，模仿李雪琴的腔调，说：鲁迅先生说，骑自行车去酒吧，该省省，该花花。然后，说的人领先大笑，听的人仿佛第一次欣赏，也随之纵声大笑。他们默契地表现出自己是有幽默感的人，他们的幽默感的确来源于对晚景的自信。
所谓漫游，其实是迁就我的意愿。他们三个人驾车，代表三个家庭去云南打前站，原计划经西攀过昆明，直插弥勒。车主给我打电话聊其他事项，末了，顺口邀约我同行。我心里早就有乘便车游历黔西北的憧憬，这几个人又都是我的老哥们，便一口答应，并且提出一个旅游计划。他们碍于情面，不好拂拭我的跃跃心情，于是勉为其难，照顾情绪，宽容地批准了我设计的出游路线和盘桓时间表。
反正不着急，路上多花几个钱又算什么，陪你老兄弟走走逛逛，丰富阅历呢。他们分别在不同场合，贴心地抚慰我，怕我领受了关怀内心会有所不安。
出行的座驾，一辆珍珠白新款长安，配置不俗，是低端消费者的城市越野，车体还算高朗宽大，四人同车，各自都有舒适的空间。他们三个人都有驾照，轮换着驾车，轻松惬意。遇到合适的服务区，大家下车放放水，抽抽烟，查看海拔高度，享受凉爽微风，心情和神经，都十分放松。
▲重庆嘉陵江夜景
我们在重庆两江新区的红崖寨俯瞰了嘉陵江夜景，在织金洞惊叹过串珠一样硕大无朋的洞穴客厅，在世界奇迹北盘江公路大桥上惊诧诧地领略过令人胆寒的桥下深渊，然后，初伏的某一天，我们来到了云南宣威。
他们过去都曾经分别到过宣威，他们对著名的宣威火腿无感，他们对甚嚣尘上的宣威市容还颇有微词。但是，他们经我推荐，在一个路边的苍蝇馆，吃了一份云南小炒肉，菜单价格28元，都赞不绝口，说是鲜嫩味浓，吃出了早年的猪肉味道，唤醒了尘封的味蕾信息，比起知青时代，生产队里分的瘟猪肉，还要令人垂涎回味。这一点，后来成了他们物质化的宣威记忆。
不过，我引领的另一个去处，宣威浦在廷故居，却让他们提不起兴趣。浦在廷是邓夫人卓琳（浦琼英）的父亲，当地著名的火腿罐头大王。他们在参观过程中，横扫一眼，端详片刻，总是步履匆匆走在前面，无聊地溜达着等候我，使我的求知欲大打折扣，草草结束参观。
▲织金洞旖旎风光
晚餐时分，我们另找了一家稍稍敞亮的餐馆，从汽车后备箱里，提拎出我贡献的五斤装一瓦罐白酒，准备小酌。这罐资阳市的非遗产品“两节山”白酒，毫无愧色地经行了世界著名的国酒之乡，堂而皇之地登上了我们的餐桌。
令人遗憾的是，大家首选的云南小炒肉，分量跟中午差不多，价格贵一倍，味道却相去甚远。他们挺内行地在菜盘里一拨拉，就专业地发现，炒菜用的瘦肉，根本不是中午那种里脊肉，其替代品筋筋缠缠，并且还有些陈。于是，鲜椒拌龙须菜和炝炒野山菇，成了当晚的主力下酒菜。
我被圈内朋友视为饮者，不是因为酒量，而是因为我爱在酒桌上玩弄伎俩躲酒，并且能够煞有介事地阐述各种名酒的优劣和细微差别。当然有一些干货，更多的却是云山雾罩、想当然和附会。天下人都会自我设计或者粉饰包装，甚至创建自己的人设。我也不能免俗。我下意识的追求就是，把自己打扮成一个隐身市井的高段位品酒师。因此，除了名酒，我还不定期公布了一个川内散装白酒的个人排行榜。这一罐白酒，被我列在最新榜单第三。稍可慰怀的是，这罐白酒，获得了他们三位的虚实有间的认同。
他们三位与我年龄相当，当年在内江读初中，是一个年级，却不在一个学校，更不在一个班级。说起来，他们那个班的男生，出类拔萃的同学多，在不同的时期和不同的场合，很多都和我有过交集，有的还成了终生的挚友。
老莫是有级别的厨师，职工食堂炒大锅菜出身，白斩鸡和水煮牛肉做得差强人意，以善饮著称。他属兔，出生比我们早一个年头，已经办过70岁的寿宴了。多年来，在与我时断时续的餐饮文化交流中，他自知对中国白酒的见识略逊于我，有时就拿俄国的伏特加或智利的朗姆酒来糊弄我。我故意贬损道，朗姆酒，就是拉美的蔗渣酒，糖泡儿酒而已，他便语塞无言。他有呼吸系统的痼疾，医师早就劝他戒酒，他情缘未了，余波难尽，执拗地还要喝几口。他话不多，句句实在。浅酌一口两节山，他说了一句真的好啊，糟味浓郁，附和了我的酒评，我的榜单基本上就成了定论。
徐大汉是卡车老司机，一辈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喝酒喝成了职业病，早早地就不能喝了。他说过，每个人的福禄都是有定数的，年轻时把自己的定量喝完了，现在没那个口福了。他接受小半杯酒，咂吧咂吧，陪着我们。
外号游标尺的车主老游，是资深机械工程师。经历了下岗的沉沦，新世纪到来的时候，在民营企业里活了过来，焕发了自己的第二春。他对烟酒都没什么感觉，国酒茅台和乡村劣酒，喝在嘴里一个味儿。但是，他是情绪化的人，年轻时，容易被拨弄燃放。酒桌上，只要有人劝进他第三杯，过后，就轮着他劝大家了。他会一直撵着人*酒赛酒，豪言壮语大声武气，直至自己趴下断片。这时的一杯二两，没有人劝他，他就从容地像模像样地品咂，矜持而斯文。
游标尺就是我长达50余年的挚友之一。我念念不忘的是，年他搭上末班车，被推荐去四川农机学院读社来社去。七月里炎热的一天，他把转粮后余下的一袋约80来斤稻谷，搭上进城拖氨水的手扶拖拉机，跑几十里路，从他的生产队运送到简阳。他当时在简阳没有熟悉的朋友落脚，就把这袋稻谷放在城南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好一番观察，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悄然离开，顶着红火大太阳，又走二十多里路，跑到沱江上游的石钟滩乡下找到我。我借了一辆加重自行车，急火忙慌同他赶到简阳候车室，那袋稻谷赫然还在。驮上稻谷，老游又帮扶着我推回石钟滩。那一天，老游跑了小百十里路，汗水湿透了衣裤，累得晚上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这袋稻谷，不光解了我缺粮饿肚子的燃眉之急，那份不辞辛劳大费周章的深情厚谊，沛然浓酽，在我心里几十年都化不开！
近些年，不止三五个人对我说，游标尺比起前些年大方多了。言下之意，他们以前印象中的游标尺抠抠搜搜，不合群，不爽快。其实，他们错了，老游一直都是侠肝义胆的性情人，遇上对路的朋友，裤儿都可以脱给你穿。只是很多年，他的日子过得艰辛，一副落魄模样，有意无意在避闪大家功成名就大江出峡的风云际会。
宣威城华灯初上，餐厅里却没有多少客人。我们借着酒菜，絮絮叨叨漫无边际地聊着大天。从生活说到饮食，从饮食说到保健，从保健说到疾病。
徐大汉突然提起袁大局长的女儿，说声可惜了。
袁大局长是他们初中那个班里，官当得最大的人。他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很早就离开农村去读大学，毕业分到了成都一个机关。90年代曾经被派到外地挂职作过副市长，回到成都不久就升了局长。他是男同学的盖面菜，也是女同学的白马王子，据传，有女同学曾经为他从梦中哭醒。我参加他们同学的聚会，好几次见过他，每次来，都带了秘书和司机，派头十足，却又摆出居高临下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徐大汉说，他的女儿遭病了。
老莫说，是尿*症。
游标尺说，听说找到了适配的肾源，马上要换肾。
我随口问，真的？
▲北盘江大桥
游标尺说，真的。前几天，袁大局长给我打电话，说肾源有着落了，急需筹措手术费用。他的外币存款一时取不出来，跟我借十万块钱。我哪里有那么多闲钱。我的几个*打钱，都被套在股市里。不过，第二天，我还是割肉卖了些股票，凑了五万转给他了。
我说，老游啊，你真是实在人……
游标尺说，袁大局长有几个时候轮得着向我们求助！他前几年嫁女，请我去喝喜酒，我见过他的女儿，不光漂亮，那个气质尊贵难得一见，不愧是留学美国的才女。如花美眷岂奈狂飙，想起来心里难过。
徐大汉说，路人遇难，也要伸一把手，何况是同学。我也借给他五万。
老莫说，我也借了五万。说老实话，我的银钱不够，还在我儿媳妇的手上抓了点才凑够。过后才晓得，好像内江有几个同学，也帮他凑了些。
游标尺说，我以为帮不了他的大忙，内心还很惭愧呢，搞伙你们大家都在帮他！众人拾柴火焰高，但愿能帮上他的忙。
我质疑道，即使袁大局长女儿真换肾，也不至于四处伸手求告啊！
游标尺说，谁没有一时袖子遮不住手臂的时候，他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不至于拿女儿说事。当然，我倒情愿他是别的事情拆烂污，撕烂裤裆。他那个女儿，清清纯纯，仙女一般，不该得这样的病。
我喟叹一声，说，来来来，喝酒。大家举杯在盘碟上叩叩，略略抿一口，拈一撮龙须菜，细嚼慢咽。
我几年前偶然听说，袁大局长船到码头退休后，恰逢小额贷款公司蜂起。他拿出自家几百万去小贷公司放贷，又为小贷公司吸储，动员亲戚朋友拿了几百万给小贷公司，他从中赚取息差。不久，那家小贷公司老板卷款潜逃，公司破产，袁大局长自己被洗白，亲戚朋友搭到烧蓑衣，血本无归，还听说他吃了息差，全都气不愤，纷纷翻脸，一天到晚坐到他家里索赔，弄得他焦头烂额。后来，或者想整快钱翻梢，或者为了躲债，他一直跟着别人四处传销黑茶。做传销的人惯会打肿脸充胖子，虚吹收益，勾引下线。我的一个熟人做黑茶传销，每年都宣称挣了几十万上百万，可是，欠了另一个朋友三五万块钱，一直还不上。袁大局长堕落至此，或已陷入泥潭，难免不会耗子别起驳壳枪——起了打猫心肠。
这些首尾，我的几个老哥们，居然都不知情！
我的几个老哥们，一生浮沉在底层，直至晚年才摆脱饥寒，混了个衣食无忧老有所乐。他们依然淳朴甚至轻信，在一个诡谲贪婪的环境里，不免一茬一茬被人割了韭菜。
我欲言未语，心想，善良与卑污都不是天性，而是自己的选择。有的人年至古稀，善良纯粹和古道热肠历久不衰毫不褪色；有的人断崖堕落，不守底线灵*卑污残噬亲朋。人性的嬗变，果然与生活土壤有关！
此刻，去推演真相，会玷污了他们的善意和友情，我知趣闭嘴。
这晚的聚饮，后半段就有些沉闷，都不提添一口酒的惯例余兴。
老莫，老徐，老游，老哥们，莫徐游，但愿是我见多了江湖险恶，心底阴暗，是莫须有的狐疑。
走出餐厅，伸伸懒腰，喷喷酒气，仰望云贵高原的晴空，高远深蓝，黑而不暗。辽远星云，闪闪烁烁，是久违的夏日夜晚，正可以唤醒我们童年的映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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