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我两相望,哀情自心生
——品评《源氏物语》中艺术手法对“物哀”的表现
吉宣威(韶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评论委员会)
《源氏物语》是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紫式部的长篇小说,因书中所创造的“物哀”思想对日本后世的文学创作影响甚巨,故而它在日本文学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无论是过去还是今天,“物哀”思想都是文艺评论者们研究这部小说的重点,很多评论者以“物哀”为出发点,探索发掘《源氏物语》在日本文学史上经久不衰的奥秘。
通过查阅近几年国内关于《源氏物语》“物哀”思想的研究评论,笔者发现,评论者们的研究大多是从比较文学或文化学的角度切入展开的,例如许多评论者喜欢将《源氏物语》与《红楼梦》《列女传》等中国传统的人物群像经典著作放在一起进行横向比较评论,尤其是分析品评女性人物性格刻画的研究,已经初步形成了现象规模。但是,立足文本本体的艺术手法整体研究在所有评论中的占比较少,故而笔者希望通过对《源氏物语》艺术手法的整体解析,品评“物哀”在文本形成过程中的表现,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紫式部所创造的日本式浪漫思想。
一、感物兴叹、情景交融的自然景物描写
紫式部在《源氏物语》中对自然景物的描写达到了妙到毫巅的境界,她对景物拟人化、人物拟物化的渗透式写法,饱含丰富的人生情感体验,有力地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在客观物质世界与主观精神世界的交融之中生发出“物哀”思想的根芽。以小说中的月色描写为例,《源氏物语》里的月色,是随着人的情感变化而不同的:悼亡时它愁绪绵绵;猎艳时它饱含情趣;烦恼时它忧心忡忡;离别时它依依不舍;凶险时它阴森可怖。它的悲喜愁悯,完全是随着个人情感的变化而变化的。这样的月色,不再是单纯的客观物象描写,而是包裹着人的生命情感的深远意象,客观的月色环境投射在主观的人的精神世界中所激荡起的不同情感,正是“物哀”在刻画过程中的具体表现。《源氏物语》中关于月光的描写数不胜数,但几乎都蒙上了一层哀婉的色调。月光除了作为自然景物,还作为物语的核心,成为情节发展中最重要的脉络。紫式部赋予它不同的象征意义,使其与人物的心理和命运紧密相连,人就是月,月就是人,人与月水乳相融,物我合一的至高艺术境界便完美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月是“物哀”精神的象征,只有能欣赏月光中的不同意蕴,我们才能体味到《源氏物语》中的“物哀”。
除此之外,紫式部对于四季景物变换、时序变迁特点以及人的心绪变化的精准糅合,也是值得称道的一大特色。《源氏物语》中哀婉凄清的情绪,很多时候是从秋色中生发出来的。光源氏与六条妃子离别时对于秋色的描写可谓是文中极出色的描写片段:“源氏公子来到六条妃子住的野宫,所见之处一片凄凉:秋花已经凋谢枯萎,嵯峨野枯黄的蔓草中低低的虫鸣凄清地迎合着远处的松涛,交织成了一曲不可言状的音调。……这时冷风骤起,秋虫在风中哀哀而鸣,幽幽哀怨,好似道来惜别之情。即使是无忧之人,在这悲声中也会肝肠寸断,更何况是即将分别的情人呢!”这里的秋,是涂抹上悲意的离别之秋,这充满凉意的秋冰释了两人过往的恩怨,生出了分别的痛苦。通感移觉在这里发挥的作用使“物哀”得到了极好的呈现,视觉与听觉上的双重影响,让读者能深刻地感受到两人离别的凄楚无奈,秋色寂寥,草木败落,虫鸣哀哀,人的情绪意志随着物质环境的影响变化着,遂而这环境在人的眼中也不再是单独的客观存在,而是变成了拟人化的富于情感的特殊混合物。
二、细腻敏感、纤巧凄婉的人物感受刻画
紫式部作为女作家所具有的细腻敏感特质,在她刻画人物的纸笔上纤毫毕露地展现出来。以光源氏成年后所接触的第一个女子——空蝉为例,我们可以窥见紫式部对“物哀”的理解。紫式部在刻画空蝉这一人物的时候,隐去了对她的肖像和动作的描写,基本以意识活动来展现人物性格。从她的名字着手理解,空蝉就如蝉蜕之后所留下的透明薄奕的空壳,光晕在空壳中流转,色泽忽明忽暗,也正如她千回百转的心理变化:“惊慌”、“恍惚”、“懊恼”、“痛苦”、“痛恨”、“冷淡”、“愤激”、“忧心忡忡”、“惶恐”,细致入微的心理层次转换描写,活现出一个具有良好教养和端庄品格的中层贵族妇女在光源氏突然袭击下的复杂而混乱的心理变化状态。但是紫式部的笔触没有停在表层,她对空蝉的刻画有更深的理解:书里说空蝉像一种植物,像细的竹枝,表面看很容易折断,但柔软中却渗透一股刚韧,始终也是折不断的。这恰恰也预示了光源氏求爱必定无果的结局,即使在光源氏强行进入房间,空蝉也始终坚守,因而光源氏对她有“牵惹心目之处”,也许正是她那种坚守的纯洁,才体现了其悲剧性,注定了她最终的命运结局为遁入空门,只求平安度日,一切皆空。
其他贵族妇女与光源氏的纠葛也同样显出悲情色彩,藤壶皇后对于与继子光源氏乱伦表现出极度矛盾的心理,一方面她对这位年差仅五岁的继子同样抱有好感,一方面她又碍于长尊的身份地位不能明确表态,饱受折磨,而紫姬在光源氏不断与其他女性接触的情况下,尽管哀怨满心但依旧要维持宽宏贤淑的“理想化”状态,更是让我们读出贵族女性们无奈的哀情。这些都是紫式部从生活中抽拔出来的真实情感,也可以说是对当时贵族阶层妇女心理状态的真实写照。她的“物哀”,是以自身在平安朝贵族社会的经历为基础的,她通过光源氏父子的情史摹写来展现自己对于身处时代的理解,她将一夫多妻制下妇女的悲惨命运刻画得淋漓尽致,在她的笔下,情感欲念已不再是俗世凡尘的个性产物,而是变为带有审美共性的精神对象。但需要明确的是,尽管悲苦哀愁是《源氏物语》的主调情绪,但并不是说“物哀”所涉的情感只有忧伤低沉这一类,由感物所兴起的所有情绪,包括欢乐、欣喜、明快、愉悦等在内,都可以算在“物哀”的范畴之中。
三、生动灵活、和风浓郁的诗文并叙模式
彼时的日本正处于汉风时代向和风时代过渡的关键阶段,民族文化崛起的迫切需要倒逼着“和风化”成为当时一股强而有力的社会思潮。紫式部的创作毫无疑问地受到这一思潮的影响,而她本人,也同样是日本古典文学“和风化”的关键人物,《源氏物语》的诞生正是日本古典文学完成民族化的重要标志之一。除了核心概念“物哀”以外,大量以“物哀”“知物哀”为基础进行的和歌创作也是“和风化”的表现。
据统计,在《源氏物语》中出现的和歌有首,既有日本古代和歌,也有一部分引进的汉诗,还有许多是紫式部自己的创作。和歌之于《源氏物语》的作用,更多是抒情表意的升华,它往往出现在人物面临特定情境时的感怀慨叹之中,通过抒情功能展现出人物内心的凄楚、悲愁、低沉、伤感和缠绵悱恻的情感,这样精巧的穿插,使本来平淡的叙事倏然生出一种灵动活泼的感染力。草木荣枯、明月盈缺等自然界的莫测变化,正如人生之无常,而和歌伴舞,交相辉映之下便将“物哀”推往更高的境界。我国古诗中有“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人生感慨,《源氏物语》中也有大量和歌对“命如朝露”这一事实做了有血有肉的诠释,例如《葵姬》中的“先凋后死皆朝露,执念深时枉费心”,《杨桐》中的“君居尘世如朝露,听到山岚悬念深”等。而在一众和歌创作之中,有关四季主题的和歌是紫式部拿捏得最为精妙的一类。“生生世世长相契,共作莲间玉露珠。”夏花盈盈,光源氏与紫姬约定,生世相守,这是情投意合的“物哀”。“离别悲秋更忧伤,秋虫哀鸣愁断肠。”虫鸣哀哀,光源氏与六条妃子洒泪别离,生生相隔,这是无奈凄婉的“物哀”。四时之景,是“物哀”所触的自然之境,里面有写不完的风花雪月,有道不尽的离合悲欢。另外,前面所述的和歌都包含有各种修辞,比喻、比拟、夸张等手法的运用使文本的艺术表现力大大增强,可见除了内容的选用以外,和歌创作的修辞对于表现“物哀”的作用也是相当重要的。
《源氏物语》和歌的创作与“物哀”思想的形成是相辅相成的,和歌作为“物哀”的文本载体,具有表达阐明内核涵义的要素功能,而“物哀”作为文本内容的核心,也发挥着引导推动创作的重要作用,两者的关系可以理解为形式与内容的联结。
在不断推进分析的过程中,笔者不免要时时感佩于紫式部创作技法之高超:在宏大复杂的人物群像画卷中,她能够以感物兴叹、情景交融的景物描写为底色,极力着墨于细腻敏感的人物刻画,并将和风浓郁的诗歌点缀其中,从而成功塑造了《源氏物语》纤巧幽雅、凄婉缠绵的语言艺术风格,更令人赞叹的是,她能在情节的演进下逐步完备“物哀”思想,完成思想实质与文本内容的结合,真正做到了让作品与作者在思想上具有高度一致性。这样的笔力,这样的底蕴,《源氏物语》何以成为日本古典文学的巅峰,何以成为评论者们争相研究的对象便不言而喻了。
作者简介:吉宣威,笔名甫一,年生,就读于韶关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韶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评论委员会委员,韶关市青年文学会创作委员会办公室委员。